正值阳春三月，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御花园中春景明媚，处处姹紫嫣红。

往年这个时节，后宫中的妃嫔美人大多在园林水榭间游春赏景，三三两两或设宴花间，或泛舟湖上，嬉闹间欢声笑语不断。

今年春光明媚依旧，东西六宫中却是愁云惨淡，宫女内侍匆匆往返于太极宫与昭德殿，往日丰姿冶丽的妃嫔们皆是花容憔悴，神思恍惚。

【资料图】

风雨欲来的不安气息几乎环绕在每个人心头，所有人都知道，大兴朝至高无上的主宰者，太极殿中的元兴帝大限将至，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元兴帝后宫佳丽无数，子嗣却大都早夭，现如今只余一位先皇后所出的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身后有继后全力扶持，先皇后母家魏氏一族早年间又被平反起复，魏家家主魏毅这些年平辽东征安南，立下赫赫战功，他如今手握重兵，官封一品大将军，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魏氏一族在朝中自然是春风得意，如日中天。

大兴朝民风彪悍，无论男女皆好习武事，因此出过好几位能力卓绝的女皇帝，女嗣君，有先例在此，元兴帝月余前便下了册立皇太女的诏令。

皇太女得继皇后扶持，朝中有魏家助力，又是元兴帝如今唯一的子嗣，明眼人都知道，她这嗣君之位坐得是稳稳当当，谁人也无法动摇。

现下元兴帝病重不起，政权更迭只在旦夕之间，宫中这些无子的妃嫔自然感到前途渺茫，惶惶不可终日。

与一片凄风苦雨的东西六宫不同，继皇后李秀云只觉胸中多年郁气一扫而空，快慰非常。

她望向龙床上气息奄奄的皇帝，愉悦得笑出了声。

“嗬……毒……”久病的元兴帝就连一句完整话语也说不出，只能用极度怨毒的目光狠狠盯着眼前盛装丽服的蛇蝎妇人。

赵恒想到自己身中奇毒，人不人鬼不鬼的困在这方寸之地，这些年来宫中所有皇子皇女几乎都被害死，魏毅功高震主，欺凌君上，凡此种种皆拜李秀云所赐，一时间心头火起，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千刀万剐。

只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赵恒取李秀云性命易如反掌，如今的赵恒只不过是砧板上一尾徒劳挣扎的囚鱼，而李秀云则是那柄高高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

“皇上想说什么？毒妇，我种在你身上的蛊毒，国师进献的毒丹，还是太极殿中皇上日日沉醉其中的毒香？”

李秀云缓缓笑起来，明明字字如刀，令人不寒而栗，可她依旧眉眼温柔，笑容和煦。

“你忘……恩……”赵恒费力抬起头来，他见眼前字字诛心的狠毒妇人依旧一幅温良徦面，心中无限悲凉。

凭心而论，这些年他对李秀云千宠万爱，并没有丝毫对不起她的地方。当初不顾群臣反对立李秀云为后，也是真心爱重她。十余年相知相伴，他竟不知枕边人真实的面目，亦不明白她心中仇恨从何而来，他将这样蛇蝎心肠的恶毒妇人捧在掌心多年，到头来竟是将自己送上了黄泉绝路。讽刺的是，今日若不是李秀云将真相挑明，就是到了幽冥地府，他也是个糊涂鬼。赵恒想到此处，只觉这些年来自己犹如一个被人愚弄戏耍的无知小丑，生生又呕出一口心头血。

“若说忘恩负义，我不及皇上万一，皇上可还记得建元年间的往事，记得先皇后魏昭。”李秀云终于不再笑了，她以一种冷酷至极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狼狈不堪的仇人。

“你是……”赵恒嗬嗬喘着粗气，艰难吐出心头的疑问，先皇后魏昭故去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李秀云不过是一个小小孩童，又如何能知晓魏昭的过往。

“渭水盟誓，死生不负。恒郎真是好手段，你一句一钱不值的轻贱诺言，哄得她耗尽心血，葬身火海。”李秀云隐在黑暗中的秀美侧脸在烛火间倏忽浮现，如同阴暗处一尾无声的毒蛇兀然张开满是锋利毒牙的血口。

她以一种极轻篾的姿态将手中利刃狠狠扎进大兴朝至高无上主宰的血肉中，阴恻恻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赵恒耳畔炸响。

“二十年了，我就是她身旁的一条野狗，也能咬死你。”

鲜血泉涌，意识晕沉间，四十六载的沉浮人生自赵恒脑海中走马灯般掠过，年幼失恃，后宫倾轧，皇权争斗，朝廷党争，他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光竟是在最为嫉恨的魏昭身边。

是的，他嫉恨魏昭，她是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她是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智谋之臣，她身后是战功赫赫的魏氏一族，她施粥济民，兴办义学，是百姓口口相传无所不能的战神将军。

魏昭耀眼的光芒下，他永远是那个卑微渺小的罪妃之子。

一个深得民心的魏昭就足以让他顾虑畏惧，她身后手握重权声名煊赫的护国将军府更让他如芒刺背，坐立难安。

燕山一战，他放任朝中奸佞勾结胡人，贻误军机，不仅在重中之重的军备粮草上动了手脚，更切断了魏家的援军。

赵恒知道他昏了头，胡人奸诈凶狠，在战事上动手脚，若有万一断送的便是自家江山。

可他怎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一个将魏家连根拔起，除却心头多年大患的良机。

元兴六年，魏家父子战死燕山，玉门关城破，天子震怒，以抗敌不力之罪株连魏氏一族，皇后魏昭亦自焚于明光殿。

在恍惚间，魏昭的形象突兀地在赵恒眼前鲜明浮现，她还是少年人的样貌，剑眉凤目，顾盼神飞，着甲执剑高高立于马上，不管多少年，魏昭永远是这样一幅令人生厌的高傲姿态。

是了，魏昭这样高傲的人如何会在国恨家仇未雪之际自戕，她会死于战场，甚至死于轼君，唯独不会孤零零地自焚于寝殿。

赵恒太怕了，怕这个凭借魏昭凭借魏氏一族争得的至尊宝座又被魏昭覆手毁去。

他封锁了前线的全部消息，在魏昭生产后加重了她宫中足以致命的毒香，在魏昭意识昏沉之际命心腹纵火行凶，活生生烧死了她。

确认魏昭死后，赵恒才敢放手对付魏家。

大兴朝崇尚武事，没了一个魏家自然会有下一个李家、卫家。

虽费了几年的心力，到底将胡人赶出了国土。

只是赵恒生性多疑，一方面极力抬高文臣士人打压武将勋贵，一方面又重用寒门子弟暗中削减士族势力，朝中内政虽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大兴朝军力上却大不如前了。

数十年间赵恒更换了数任内阁宰执，护国将军，他谁也信不过，谁也不敢放权，此举到底为日后的渭水之败埋下了祸根。

谁也想不到胡人一夜之间撕毁了盟约，气势汹汹反扑渭水，赵恒新任的军马元帅蔡彦虽在谄谀媚上上有几分功夫，于军事一道却是十足足的绣花枕头。兴朝军队于渭水大败，胡人长驱直入，逼近京师。

这是一场比数十年前燕山一战更为凶险的战役，只是数十年前魏家倒下后，朝中仍有良将可用，如今在赵恒的极力打压下，放眼朝堂竟无一将可堪大用，兴朝几近灭国。

国家危亡之际，魏毅横空出世，生生守住了京都，将胡人赶出了渭水。

赵恒知道魏毅是魏家后人，可又不得不用，燕山一战后，他本想将魏家满门抄斩，可朝中魏家余孽竟联名上书为魏家陈情，民间百姓竟也借着风声闹出许多事故，无奈之下，他只得将魏氏一族贬为贱民，流放岭南。虽无法在明面上诛灭魏家，可在他授意下，魏家余下的老弱妇孺大都死在了流放途中。赵恒原以为魏氏一族永无出头之日，可到底魏氏后人在数十年后又重显了魏氏荣光。

他能诛灭魏氏一次，自然能诛灭第二次，魏毅平定胡人之乱后，赵恒自然开始着手拔除这颗眼中钉肉中刺的计划，可还没等他施展笼网，赵恒的身体便像风中之烛般一日日衰败下去。

赵恒不得不将他现如今唯一的子嗣自己漠视多年的长女立为嗣君，甚至为她留下朝中助力以期抗衡魏家势力。

赵恒勾心斗角、处心积虑一辈子得到的锦绣江山到了了终究要付与他人。

就连他的生命在转瞬间也即将消逝，在意识陷入深渊之前，赵恒悲哀地想，他与人争斗了一辈子，到底输给了魏昭，输给了魏家。

赵恒眼前的魏昭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是一捧艳极了的桃花。

赵恒想起来了，那是建元六年的冬天，他奉大行皇帝之命到渭水之畔监军，特意命人用细绢精心制成的一捧桃花，他那时削尖了脑袋讨好这位魏小将军，知道她喜爱桃花，便着手令她在渭水苦寒之地重见春色。

魏小将军笑吟吟地看着他，打趣道：“小阿恒，你到底是长大了。”

他那时虽气恼魏昭的轻浮无礼，却也觉得威名赫赫的魏小将军笑起来是极好看的。

“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魏昭，我会做得更狠决些，就连平阳的性命我也不会留下，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输……”

这位处心积虑，勾心斗角一生的帝王到底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不暝目。

李秀云缓步走出太极殿，她身后是冲天的火光。

多年大仇得报，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幼时居住的渭水城。

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幼时的李秀云不过是渭水河畔一介小小的平民女子。

幼失怙恃，叔伯欺她年幼，要将她卖作童养媳，她那时不知怎地横生了一股胆气，趁着夜色逃跑，越过山林，去寻驻扎在渭水河畔人人赞颂的魏小将军告状。

大抵是花光了一辈子的运气，她误打误撞进了魏家军的营地，却也差点被守夜的士兵射成筛子。

传闻中威名赫赫，杀得胡人心惊胆战的魏小将军原来生得这般好看，魏昭一个转身将她护在怀中，那些要人命的冷箭流矢仿佛是另一世界另一国度的事了，李秀云眼前只余魏昭带着微香的温热怀抱。

“劳烦右将军带这孩子先行安置，明日将她送至渭水城，我会细细查明她的底细，若是细作，定斩不恕。”

魏昭身手虽好，却也敏捷不过四面八方的冷箭，她左肩中了一箭，鲜血横流，却仍有条不紊地将李秀云安置妥当。

无数军医，卫兵围在魏昭身前，李秀云死死盯着魏昭左肩晕染开的血迹，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想要讨饶哭泣，牙关颤抖之下却连开口也做不到，只能握紧了魏昭的衣角，一缩再缩，直至缩进魏小将军的影子里。

刚刚还冷冰冰地说“定斩不恕””的魏小将军却突然蹲下身拍了拍李秀云僵硬的脸蛋，

“莫怕，莫怕，先吃块糖……”

这位凶名赫赫的战神将军，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一捧怡糖来。

直至口中丝丝甜味袭来，小秀云还在晕乎乎地想，原来传闻中杀得胡人心惊胆裂，凶神恶煞的战神将军，也和她一样，很爱吃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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